一夜细雨，初秋已悄悄静卧在清晨的窗棂上。我匆匆洗漱完毕准备出门时，门铃响起。笑容可掬的邮递员，将一件快递送到我手中。这是一封从西北新疆寄来的信函，不想三千多公里的邮途，仅用了三天的时间。我在赞叹邮递事业今非昔比的同时，不禁牵动对往事的追怀。
三十年前，我在新疆克拉玛依市的油井上工作。位于准噶尔盆地西北的戈壁滩，一年难见两场雨水，夏天的十几个小时日照，可把地表温度灼升到六七十度，冬天却又极度寒冷，时光仿佛凝固在如钢的冻土之中。我第一次站在高高的油井平台上，打望“平沙莽莽黄入天”的荒原，不寒而栗。
在内地四川的父母，随着年龄增长身体每况愈下，他们为了把我这唯一的儿子调回身边，着实煞费苦心。是年，利用我四年一次的探亲假机会，软硬兼施逼我就范，与右手有残疾的姑娘小慧相识。翌日，双方父母便把婚事摆在桌面上。遵从孝道、父命难违，我没有更多的选择，无奈成婚。
回到油井不久，第一封家书经历了二十天的“长途跋涉”，从数千公里外姗姗而至。由于小慧书写不便，我从仅有的几行字中得知，她有喜了。
将要晋升为父亲的我，喜不自禁。可在凭本子排找队才能买到粮的年代，给媳妇拨打一个分享喜悦的电话，实属不易。毕竟，流动性质的作业油井，与最近的城镇也相距百里，请上两三天假去邮局打电话，然后经过熟人接力递话后，能顺利听到亲人声音，概率与中大奖无异。如若以电报代言，费用居高不在话下，单方面的只言片语，难以释怀。于此，书信成为不二的选择。
无论究竟，即便一个月才有一次收到或回复家书的机会，终能连接起与亲人的共情和交流，这一份从心理到生理的情愫，其酸楚无以言状。每天，工友们与其说都在盼望供给车的到达，不如讲更渴望能捧读捎来的家书、或送出自己写给亲人的文字。在只有男人存在的戈壁滩上，井队的二十多人也只有我和队长已为人夫，出自媳妇之手的字里行间，自然成为工友们垂涎的风情。只是，队长媳妇与队长本人大字不识两颗，夫妻又无颜求助他人代劳读写，不见彼此的信件已是必然。
那年一场肆虐的沙尘暴，袭卷了整个大西北，把我们紧闭在移动房内三天三夜。我收到小慧的来信，因此迟到了整整两个星期。努力学习后的小慧，也能用残疾的手写下娟秀的字型、表达辗转反侧的柔情，我心存感激，却又无法面对信笺上隐约可辩的泪迹。深谙丈夫心思的女人，随信附上她的一张腆肚照片，虽经长途折腾已呈皱褶状，不影响满足我“看到”孩子的愿望。当我准备立即请假返乡时，又收到了“儿子顺利出生，勿念勿回”的电报。
没能应尽伴妻生子的责任，或因一封家书的迟到，成为一位男人永生的痛。
某一天，当队长无意发现我伴枕的这张照片后，像犯了红眼疾症般，执意拽我躲入角隅，由他口授、我捉笔，给孩子他妈写去了索取女儿近照的短信。也是从那天起，队长像丢了魂儿判若两人：每天出工前凝视日历良久，还下意识地掐掰指尖，细算天日。我只能宽慰他：信件邮寄又不是卫星发射——一封信走出戈壁滩也得三两天，况且是寄往山东？在整整一月后的这天，队长盼来了他的“第一封信”，可是信封上贴有一张“地址不详，查无此人”的纸条。或因投递地址的变迁，还是收件人同音不同字的缘故，我不得而知。
看着队长极度失望的身影，我真切地体味到男人的孤独和沮丧。我打定了主意，悄悄把退回的信件再次塞入新的信封，投寄给了当地的邮政部门——以一名普通石油工人的身份，肯请他们再想想办法，譬如能否去当地派出所等相关单位查询，尽力将一份不普通的家书准确送达。
但是，当天晚上的情形还是让我始料不及。从来不沾烈酒的队长喝疯了，他在戈壁滩上又哭又闹、又跳又蹿，我与工友们无力阻止他情绪的释放。到了凌晨时分，队长开始不停地抽搐。由于通讯和交通的困难，我们第一时间把他送到城里的医院时，已是十几个小时以后。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队长随着戈壁的沙砾、夜空的流星渐渐消逝……
半月后，队长媳妇手捏着那封“查无此人”的退信，来到戈壁滩、站在丈夫的墓前，我只有久久地仰望戈壁的天空，竭力不让泪水肆意滑落。
时光荏冉，追昔抚今。我审视手中信函，难熨心中起伏。从座机电话、传呼机到如今的手机短信、微信，在中国通信事业日新月异、方兴未艾的今天，我们每一位劳动者以一颗责任心、一份使命感、一个行动力，诠释着“唯美而行、唯善而行、唯真而行”在“圆梦中华、美丽家园”新时代征途上，留下我们脚踏实地的足迹。
作者简介
钟志红，籍贯四川，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。1985年以来，先后在数百家国内外报刊发表小说、报告文学、散文、诗歌、杂文等千余篇，百万余字，获各奖项百余件（次）。
